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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们为什么还要听古典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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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音乐从不表达情感,它们的存在就像世间万物一样,有一种古老的秩序,庄严淡泊,直见本真。可是我们在听它的时候,懂得了悲伤,了解了世上存在那样深邃而克制的情意,我们在听它的时候,完成了自己。



去年我做了一档广播节目,叫做《古典音乐很难吗?》,在喜马拉雅FM上推出来,引来了不少围观。

你为什么做古典音乐普及?

你做这样的推广同行怎么评价?

你觉得大家为什么要听古典音乐?

记者总是这样问我。


前两个问题我不假思索。每个时代都需要一些专业人士给大家讲解古典音乐,我因为常常在微博上播放晚安曲而被选择了。我的同行,所有的音乐人也都在做这件工作。而我书都读不过来,哪管别人怎么议论我。

第三个问题,我照例回答,人们的音乐修养、生活品味、审美趣味都需要古典音乐培养。

这个节目持续了一年,日播,每天讲十分钟,我这个拖延症居然一天不落地完成了这份艰巨的作业。有时候停下来想,我为什么喜欢做这个节目?我自己为什么听古典音乐?


记得上大学的时候,热爱练琴,每天弹到琴房关门宿舍熄灯才肯爬上床睡觉。在此之前,我完全不算勤奋的学生。后来改学音乐理论。因为比较擅长读书,就考上了研究生,那时候音乐学院的研究生基本上都是搞理论的。搞理论照样热情爆棚,从早到夜里地坐在钢琴前读乐谱,做了五大本音乐分析笔记,后来想起来,这些笔记是我对音乐的个人化的分析与思考,建立了我后来的音乐写作。同桌女孩常常问我,为什么这么喜欢读乐谱搞理论?通常音乐学院的女孩大多学表演,她们对理论没兴趣。我大概因为小时候没机会考音乐学院,觉得荒废了很多时间,以为卖力读乐谱就可以最快找到好音乐的规则和秘密。


对于职业音乐学者来说,听古典音乐,是为了寻找它的路径,发现经典的本质与秘密。

可是普罗大众为什么听古典音乐呢?

因为它很难?很高级?能听懂古典音乐觉得自己的人生境界从此与众不同?

我想这大概是一种微妙的体验。

就像人们为什么去买奢侈品、艺术设计的生活用品,因为对自己的身份和价值有了一种自我意识,也有了更高的自我要求,选最好的,不愿屈从普通的物质和精神。


一个匆匆赶路的年轻人,在细雨中穿过熙攘的斑马线,如果他此时耳机里播放的是巴赫无伴奏,他大概会对自己的未来更有信念,好像怀揣一个秘密的理想,让他焦虑的神情也显得高贵有诗意,与那些为生计奔波的普通青年不太一样。一个人听的音乐是高雅的,他的形象面貌会更有气质,他也不会说出难听的话做难看的事情,他多少可以克服一些做人的弱点。


我以为,古典音乐对于公众,就是一种教养。

直到我做节目、开讲座、写音乐公众号,读到很多人和古典音乐的故事,他们改变了我对古典音乐的认识。就像听了巴赫莫扎特海顿,一直听到贝多芬,终于发现了音乐与情感的真谛。它不仅是美好的、古典的,它也是情感的表达,可以感人,可以扣人心弦。更重要的是,它和空气、水、岩石一样,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基本物质。


垃圾做的乐器

在一场TED的讲坛上,一位南美洲乌拉圭的乡村音乐老师带着学生们来演奏,孩子们穿雪白衬衣,带着奇怪的乐器上台,乐声立刻俘获了台下的听众,这是充满渴望的醉人的音乐。没人注意到,他们手里的乐器都是用垃圾改造的。



这些孩子来自乌拉圭的一个贫民窟,叫做卡图拉镇,那是世界上最大的垃圾场,全世界的垃圾都运到那里进行掩埋或资源回收。卡图拉的房子是垃圾盖的小棚屋,孩子们整天在垃圾山游荡,与父母一起拾荒为生。



直到有一天,他们在一位垃圾处理技术员那里听到了美妙的音乐,孩子们堵在他家窗口不愿离开,于是这位垃圾处理员开始做业余音乐老师,免费教小孩学音乐。可是乐器太贵了,比家里的棚屋贵好多,老师找了工匠给大家制作乐器,用油漆罐做小提琴,用两只大罐头做吉他,用排水管做萨克斯风。这些乐器发出的声音比通常的乐器弱一些,但非常自然流畅。


当一把大号油漆罐做的大提琴奏响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的第一首,这首乐曲仿佛连接起了不同种族和阶层的心灵,面向更广阔的世界倾诉。这大概才是最原汁原味的巴赫,他其实不是那么高雅严肃的,亲切的世俗的语言,构建了一个乐音运动的小宇宙,却可以通向上帝,也通向所有心灵。巴赫写过很多受难曲,但这一次,他的音乐真的走近了苦难的生存,音乐依旧高贵纯洁,没有被垃圾污染,而我们在其中听见了荣耀和艰辛,听见垃圾场上空的蓝天。






到处都在说,学音乐的孩子不会学坏。

在乌拉圭的大垃圾场,确实如此。孩子们如果没有音乐抚慰和激励,他们打架吸毒,甚至残杀同伴。在那样的生存境遇里面,音乐不是修养和教养,音乐是他们每一天生活的精神动力。爱因斯坦说,死亡意味着再也听不到莫扎特了。对于这些孩子们也是如此,音乐是唯一的快乐源泉,是生活的意义。

身边的安魂曲

在911事件发生之后,纽约爱乐举办音乐会,演奏勃拉姆斯的《德意志安魂曲》,在巴黎遭受恐怖袭击之后,电台里播放福雷的安魂曲。身边突发的恐怖事件,威胁着每个人的生命,这些音乐和音乐会不再只是形式。以前我看过很多音乐家在集中营里面演奏、在流亡途中作曲的故事,觉得他们很远,他们都是故事,直到听见安魂弥撒在我们身边的废墟里响起。




年轻人来剧场的后台,找到拉琴的马友友,对他说,刚才听您拉琴,我哭了。我哥哥在911去世了,在这半个月里面,我没法睡眠,没法吃东西,不能相信他忽然间消失了,我得了抑郁症。直到刚才听您拉琴,我终于哭出来了。谢谢您的琴声带走我的悲伤。


有什么可以安慰忽然失去亲人的痛苦和死亡就在身边的恐惧,所有期待化为乌有,你为人之无能为力痛哭的时候,有什么可以让你摆脱人生的虚无感。我们在这样的时刻无话可说,也没法做别的。我们只能来举办音乐会,演奏具有宗教感的大型管弦乐,此时古典音乐不是装饰品,不是可有可无的,它就是我们的痛苦、悲哀、勇气和希冀,只有这样磅礴的交响乐,可以洗去死亡与仇恨带来的伤害。



听过很多安魂曲,我在节目里指点大家,莫扎特、勃拉姆斯和布里顿的安魂曲写的好,福雷的不够高度blablabla,可是只有在那一场纪念音乐会上,我第一次听懂了安魂曲:云层一般的合唱,金色的小号声如阳光穿透云层,上帝降临之前的乐队曲,震怒之日,荣耀经,优美的挽歌,还有复杂的赋格曲,都是如此必要,仿佛是之前所有优美、温柔与哀伤凝聚而成的具体建筑,是它们不会消亡的凭证。这样漫长的乐章,这样深邃的温柔,就像深蓝色宇宙的拥抱,无垠无终,永不消逝。


人们都说,我喜欢音乐,它总是让我流泪,让我感动。音乐让我们流泪的时候,我们意识到它的存在。其实好多古典音乐并不悲伤,就像巴赫的音乐从来没有悲伤。那些音乐从不表达情感,它们的存在就像世间万物一样,有一种古老的秩序,庄严淡泊,直见本真。可是我们在听它的时候,懂得了悲伤,了解了世上存在那样深邃而克制的情意,我们在听它的时候,完成了自己。


作者田艺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