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每个人每天其实都在“写作”，有的人把它记录下来，形成白纸黑字，有的人，不过停留在思想中、脑海里。是人，就要不停地思考。因为我们面临的困惑太多了。困惑的过程，思考困惑的过程，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写作过程。我以为一切严格意义上的写作，就是直面人类苦难，首先直面写作者个人内心的倾诉、发现、自问自答的过程。越是真诚地面对自己灵魂的写作，越是伟大的写作，也越是拯救与赎罪的写作。史铁生先生称之为写作之夜。这个比喻很好。因为只有在黑夜，我们才可能闭上白天的眼睛，真实地面对自己。从某种程度上说，黑夜的安宁单纯比白天的繁华喧闹更为真实，就象黑白照片比彩色照片更为单纯，更能够直达作品的主题。

孔子说，四十而不惑。我经常纳闷，为什么到了四十岁就会不惑呢？我常常生活在困惑里。我在四十岁之前，一直渴望自己尽快到四十岁，到了四十岁就没有困惑了。可是到了四十岁，过了四十岁，我的困惑仍然很多。不仅我的困惑很多，我知道我身边的许多朋友都有很多困惑。有人几乎每天生活在自己的困惑、困局当中。不仅普通人困惑很多，我发现一切人类的思想大师，都是人生困惑的大师，痛苦的大师。

那么，孔子为什么说四十而不惑呢？我想，孔老夫子的所谓不惑，要么是指，在一生追求某种学问上的不惑，要么，老夫子有点得意忘形，有了三千弟子，就自以为解决了所有的困惑。总之，到了四十岁以后，我以为，面临的人生困惑依然是很多。困惑既有来自日常生活、工作环境，鸡毛蒜皮、柴米油盐物质层面的，也有来自人生意义、人生价值探寻等精神层面的，总之困惑很多。我担心困惑这个词不足以表达我内心里的这种东西，它应当包含每天生活中带有很强的情绪色彩的各种不快的感受。

我们每天都在和人打交道。打交道的过程既是人性交流沟通合作的过程，也是矛盾冲突彼此制造痛苦的过程。站在每个人的角度，都认为自己是一个受害者。人其实是一个人十分敏感脆弱多疑自尊的动物。为什么认为自己是受害者呢？因为人的自私性，只能感受到自己受到的伤害，却不太在意别人的感受。所谓的教养，就是一个人在与别人相处中，最大限度地避免去伤害别人的一种处理人际关系的能力与知识。人情练达即文章，就是在处理充满个人欲望的形形色色的人的打交道的过程中，充分掌握人类的弱点，并且能够避免与人冲突的过程。

我个人的一部分写作，就是希望这是一个发现的过程，发现人性弱点的过程，就是不断修正自己的过程，更是为了每一天的生存更有意义而找到意义的过程。

我觉得写作一旦带有使命感，这样的写作就完蛋了。因为使命感总想去取悦别人，感动别人，这样的写作绝不是诚实的写作。

诚实的写作首先是，也必须是，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它是面对自己内心黑洞的一次又一次的自问自答。他是自己的牧师，是自己的上帝，他只真实地关心自己的内心感觉，他相信把自己想要的东西说清楚了，想明白了，化解了，就回答了许多人面临的类似问题。

我常常羡慕那些长寿的书法家、音乐家等许多成绩突出的艺术家，在我的潜意识里，我一直觉得他们的长寿与他们从事的艺术有一种特殊的联系，因为他们用自己擅长的艺术语言，淋漓尽致地挥洒自己、表达自己、宣泄自己。

我觉得艺术的好处在于，它可以在艺术家进入创作状态的那一段时间里，暂时忘却现实的困扰，让自己的内心进入避难所般地获得休息，同时，带着激情的创作本身就是很好的宣泄。据说，女人长寿的原因之一是因为女人哭的时候比男人多，女人通过眼泪将内心的痛苦化解了，那么，艺术创作是不是也是一种化解内心痛苦的方式呢？我这样说，是因为我也想通过自己的写作，来建立一个自己的心灵小屋。我的本来意思要写成精神家园的，可是我觉得这个词太大了。我的写作，我更希望是像每个礼拜上教堂的教徒那样，在一个可以和上帝对话的安静的小屋里，轻轻诉说。我一直觉得，一个人在这样的小屋里面对上帝的诉说，就是一次精彩的内心写作。我也希望自己的书房里，书桌和台灯造就出一个个人的独语世界。

做人应谨慎，做文须放荡，是的，在自己的心灵小屋里，任思想自由驰骋，任情绪狂放奔泻，白天里一定要说的话或者一定不要说的话，都可以在深夜的写作中，忘乎所以地敲击在电脑的键盘上，而这样的声音，也是最悦耳的音乐了。

我渴望的就是这样的写作。我要实现的就是这样的写作。我理解的真正意义上的写作，也是这样的写作。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对写作的理解，而我，希望自己是这样的。但我知道达到这样的境界很难。这不仅是一个写作功底的问题，也还是一个自己面对自己是否诚实的问题。精准地表达已经很难了，诚实地面对自己更是难上加难。那就走到哪算哪吧。（作者为中国财经报社总编辑、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来源：《坐看云起时》经济科学出版社2016年6月一版 苗福生/著